如果你对历史叙事下个体命运的沉浮感兴趣,那么《青木川》绝对是一部不容错过的佳作。
小说将舞台设置在陕、川、甘交界的古老小镇——青木川。作者以深沉而克制的笔触,拨开历史的迷雾,为我们重塑了土匪魏辅唐这个复杂多面的人物。他并非简单的善恶符号,既是打家劫舍的枭雄,也是兴办学校、推动地方建设的“另类”建设者。通过他的传奇一生,小说巧妙地串联起从民国到改革开放的漫长时光,展现了大时代浪潮中,一方水土与一群人的挣扎、选择与坚守。
《青木川》叙事从容而富有张力,不仅是在讲述一个地方的变迁史,更是在进行一场关于历史评价、人性善恶与文化传承的深刻叩问。书中浓郁的地域色彩、鲜活的人物群像以及那种挥之不去的沧桑感,共同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文学魅力。
近日,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新版《青木川》。下面是叶广芩老师所作的序言,让我们以此开始,聆听发生在那个古老小镇的故事。
《青木川》自2007年出版至今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。这期间青木川地区发生了很大变化。首先是青木川的人发生了很大变化,人们的生存理念变了,对世界的认知变了,生存的方式也变了。一切变得越来越好。青木川今天的繁荣热闹是我没有想到的。我在古镇的发展潮流中被裹挟着向前,有随波逐流的被动,也有对古镇富裕繁华、声名大振的欣慰和自豪。总之心态有点儿复杂。初进青木川,并没有写作计划,只是去“看看”,了个心愿,正是没有写作目的的先入为主,所以一切便是自然随意,信马由缰,没有谁干预,也没有谁主导,这大概是文学写作的最佳状态。知道青木川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,那时我刚刚练习写作,发表了第一个中篇小说《洞阳人物录》,是以安康洞河为背景的。小说里提到了青木川,说青木川有土匪。青木川有土匪完全是我自己杜撰的,我在地图上看到这里是三省交界的一个小圆点,便想当然地认为三不管的地方情况一定很复杂,应该有匪。这种创作态度即便对于一个初学写作的工厂业余作者,也是不能得到原谅的,胡编乱造,无中生有,极不负责任。当了作家,调入作家协会,几十年中我为此心里一直忐忑,甚至不敢把这篇作品收入集子中,不敢拿出示人。20世纪80年代末,我在报社当记者,到宁强燕子砭铜矿采访。燕子砭离青木川不远,跟铜矿工会的同志谈起青木川,他们告诉我那里有个大土匪叫魏辅唐,娶了六房太太,盖了大宅院,修桥铺路办学校,杀人越货种大烟,好生了得……我想到青木川看看,但是交通不便,没有班车通达,只好搁置了,但是心里一直惦记着。以后十几年,一直想到青木川去,成了一个情结。汉中的文学朋友都知道我这个愿望,信件往来中谈的也多是青木川,其实他们也没到过那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地方,大家就一次又一次地约,一次又一次地落空。直到2000年我到周至县挂职县委副书记,硬着头皮跟县财政说想到汉中地区考察。县上给我特批了5000块钱,这笔钱包括我和司老李以及秘书王安泉的住宿、资料、汽油等所有开销。周至县隶属于西安市,我去陕南考察,从哪方面说都跨了界,好在他们没计较,毕竟周至是个文学大县,文化底蕴深厚,主管文化的县委副书记张长怀是中国作协会员。周至的老县城村,本身就隶属于汉中,是研究陕南历史绕不过去的一笔。那时候各地都穷,周至县干部每月的工资都不能按时发出,我自然知道5000块钱的分量,心里颇为感动。汉中佛坪是国家级贫困县,我记得在佛坪简陋的档案馆查资料,查一本是要交一本的费用的,没有白白使用人家资料的道理。资料最丰富的是镇巴,他们有一批文化人,唱民歌的,搞民俗的,搜集土匪资料编年谱的……在这里,我得到了陕南惯匪王三春的不少准确资料,十分宝贵。为了搜集宁陕县土匪彭源洲的资料,我在宁西林业局新场乡扎根,了解到彭源洲所娶的周至戏班花旦夫人,采访了她的丫鬟王彩玉,这其中就有《青木川》中青女和朱美人的影子。这些陕南土匪在
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互相都有关联,钩心斗角,尔虞我诈,或联合,或翻脸,搅得陕南治安一塌糊涂。我把考察魏辅唐放在了最后,直觉告诉我,我写作的落脚点可能在这里,在青木川。
我并不是要写土匪,我对土匪不感兴趣,但是作为背景我得了解,不能再像《洞阳人物录》一样想当然,给作品制造纠结,给当地制造麻烦,误导读者。2001年11月我终于到了青木川,那是个阴冷的冬天,同行除了司机老李和王安泉外,还有新华社陕西分社驻汉中专职通讯员贾连友和汉中政协的黄建军。我们几个都是第一次到这里,大家都对这个古镇充满憧憬。车到广坪,路就走不通了,不少路我们是沿着河边一步一步走过去的。天气阴冷,山道泥泞,情景之艰难,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。进镇已是傍晚,寂静破烂的镇内,街上无人。找到镇政府,政府里只有一个书记当值,其余都下乡了。书记叫李发裕,像个文化青年,年轻得让我怀疑他是假的,就如同后来我在《青木川》中写的镇长李天河。李书记年轻归年轻,做事却老练,尽管我的到来出乎他的预料,他所做一切却都在不动声色中。让人下到河里摸鱼,在街上唯一的小铺里准备晚饭,安排住宿,他和男同志都挤到办公楼的一间招待室住宿,把自己的宿办合一办公室让给我,铺了新床单,让干事换了被套……在那天晚上的饭桌上,我认识了青木川的历史老人们,即《青木川》中坐在老宅台阶上的那些“众议院”老年文化精英。他们给我讲了不少魏辅唐的事情。席间,坐在我旁边的徐种德老汉滴酒不沾,谈吐儒雅,知识面十分宽广,这让我对山里的老人刮目相看。特别是分手时那句英语“Goodnight”彻底颠覆了我对山村文化的认知。晚上躺在李发裕的办公室里,看着枕边堆积的文学杂志和窗台上的塑料花,我觉得青木川的一切都很有意思,值得住下来深入挖掘。夜里下了雨,雨水打在窗外芭蕉叶上,飘进一股潮湿的水汽。那一夜没睡好,尽是梦。我梦到了在一个昏暗的大厅里,许多人在议论事情,一个微胖、穿马褂的中年人在其中最为显眼。我站在人群外面看着他,直觉告诉我,这个人就是魏辅唐。应该说,这是我进入青木川第一天与魏辅唐的见面,想来彼此是有感应的,或许是一种托付,或许是一种责任。青木川当时是个古朴安静的小镇,木房、泥路、廊桥、清流,桥是石墩、灰瓦,铺着厚重木板,不假任何修饰,朴素得像当地山民,行走在上边木板嘭嘭作响,很是结实。桥两边靠木栏摆着农人自家产品,腊肉、腌菜、香菇、木耳,还有成捆木柴。走进古街,让人称奇的是这里竟然有西洋式的楼房,洋房里空旷荒败,室内地上长着青苔;也有豪华的美宅,宅大院深,磨砖对缝,院内住户众多,违章建筑搭建得迷魂阵一样繁杂;大宅门外养着肥猪,仔细辨认方知那猪圈是雕栏精致的荷花池;那座台前有巴洛克式浮雕立柱的学校礼堂,顶棚已经塌陷,描金也已脱落。学校教师的两层办公楼已经成危房,周校长正在为修缮资金一筹莫展,拿不定主意是修还是拆。这一切,都曾与当地民团司令魏辅唐有关系。说起魏老爷,镇上人人都像谈论自家大爷一样熟稔。魏辅唐在1952年被政府作为土匪恶霸镇压,枪毙在他亲自盖起的中学操场旁边,埋葬在自家的坟茔里。他的六任妻子除了一个瞿瑶璋还在老宅的小屋住着,其余作鸟兽散。书记李发裕的想法很直接:“你是作家,你给我们写个电影(剧本),让青木川也像《芙蓉镇》一样火一把,最好也由姜文和刘晓庆来演。”拍影视谈何容易,我哪儿有那本事?连写什么、怎么写尚未知,这样的事不能轻易答应。在青木川做了一段时间的采访,回西安后我写了一个中篇《响马传》,把魏辅唐作为响马来处理,自认为把握准确。我们对中国近代史的了解过于简单匮乏,依着传统习惯喜欢将人分成好人坏人。土匪恶霸当然不是好人,可是有些人的政治立场实在难以界定,他们的面目又是那样模糊不清。青木川百姓、干部们对这部作品不予认可,他们说魏辅唐不是土匪,是开明乡绅,是青木川人引以为豪的人。这时候我认识了太白文艺出版社的编辑韩霁虹,她以一个编辑的敏锐和文化人的思考,认定青木川是一个深厚的值得挖掘的文学富矿,是陕西难得的文学好题材。编辑咬定青山不放松,她鼓励我从多个角度,从人性、从文化、从教育来重新审视青木川,一个响马不足以涵盖这里的博大精深,几座宅院也不足以烘托出当地文化的精彩纷呈。民俗文化、红色文化、响马文化、生态文化、历史文化,应该交织成一部多主题的文学大作。于是,我们俩一次、两次、三次……n次去青木川。编辑和作者一同扎根采访,这在出版社的出书程序中大概是绝无仅有。在这里,我们结识了许多共同的朋友:魏辅唐的少校参谋主任徐种德,魏辅唐最后一任妻子瞿瑶璋,魏辅唐的儿子魏树武、魏树凯,青木川的第一任文书魏元霖,广坪第一任乡长曹红孝,魏辅唐的女儿魏金玉。至于干部们就更多了,镇人大主席张正富开着那辆破旧的北京212吉普,上山过河,带着我们采访,以当地子弟身份提供了许多方便和鲜活素材。在写《青木川》这部小说时,我努力地将现实与历史糅合在一起,尽量在作品里塑造出一个个立体的、活生生的人,将每个人都当作一个世界、一个故事来处理,不但是魏辅唐,也包括老干部冯明、他的女儿冯小羽,甚至是老年婆婆青女、赵大庆的孙子赵人民……在小说结构上我使用了跳跃穿插的手法,而没有依照时间顺序平铺直叙,毕竟我们是站在今人的立场上来追寻古镇的曾经。结构的改变让我吃尽了苦头,几度想要放弃。我知道,在长篇小说的结构安排上,我的水平至今不过关。《青木川》毕竟是小说,不是历史的照搬,历史往往走着大螺旋式和无数小螺旋式的发展路线,过去的岁月里暗含着今天的特色,在今天的现实中又能窥出逝去年月的痕迹。走进青木川,站在那座焕然一新的廊桥上,我感到了过去和今天的衔接,感到了我们对祖先的理解和对生命的尊重。《青木川》出版以后,中国作协和太白文艺出版社在北京现代文学馆召开研讨会。所请的与会人员有各级领导、专家、评论家,看了那个长长的名单,我提议请徐种德参加。于是徐老汉在儿子的陪伴下到了北京,出现在研讨会现场。徐种德的到来,是整个会议的亮点,他的儒雅大气、不凡谈吐,为青木川争了光。在会上,徐种德说他是第一次到北京,第二天要到天安门广场去,要向人民英雄纪念碑深深鞠一躬。我坐在徐老汉对面,望着清癯的老人想,从大学回到青木川辅佐魏辅唐,他是魏辅唐资助的学生中唯一一个。那些没有回来的学子后来都当了专家、学者,却有谁说过自己当年是土匪资助的?我私下跟徐种德说过,你完全也可以不回来,回来了,一辈子不得伸展,何苦!徐种德回复了我四个字——知恩图报。这也应该是我牢记的。青木川给我的认知、给我的教益、给我的热情和抬爱,岂止是一本《青木川》所能报答!书出版了,并不是终结,这几年我一直没有停止对青木川文化的采访追寻,包括前年对黎坪安汉资料的挖掘,对甘肃康县、文县与魏辅唐有关人物资料的挖掘。特别感谢万邦书城老总魏红建,他出于对青木川文化的喜爱和对《青木川》修订的支持,陪着我一起去追访青木川的发展历程。那是带有抢救性质的采访挖掘,细致而艰苦。几个人背着摄像机等各种器材,跋山涉水,深入汉中、镇巴、宁强、甘肃康县、四川广元等地,找到了魏辅唐在甘肃活动的资料,以及他入赘唐家、改名魏辅唐的缘由。现实远比小说精彩和丰富,基层的素材给了我们一个又一个惊喜。文化财富的积累,成为大家的追求与共识,在我的周围,聚集了一群热爱传统文化、热心地域文化的朋友,我们因青木川而走到了一起。2008年汶川地震,我和韩霁虹随中国作家采访团在青木川采访,看到了地震中的青木川,体味到了古镇人民不屈的心劲儿和韧劲儿。我们住在广坪镇政府在院落中搭起的帐篷里,大门的头顶是一块连着一根钢筋的风筝一样吊着的水泥板,随时可能砸下来。望着震中的广坪政府大门,我知道,这里曾经是李树敏的旧居,是当年反革命暴乱的发生地,有多少共产党人在这里牺牲,他们就安葬在百米之外的山坡上。第二天,我和韩霁虹去了烈士陵园。地震中,陵园没有破损,我们放心了。2013年,根据《青木川》改编的电视连续剧《一代枭雄》在全国热播,掀起了读《青木川》、游青木川的热潮。《一代枭雄》播出后,大批人拥入青木川,让小小古镇招架不及,连过年的腊肉都拿出来给游客吃了。2013年仅清明节假期三天,到青木川镇游览的游客就有15万人之多,汽车排队十几公里不能进镇,当然,青木川的人也美美挣了一笔。人们到青木川镇寻找故事的原型,探访旧时的宅院,寻找历史的一个个遗存。大家之所以来青木川,是因为电视剧故事的好看和情节的出奇,也因为它体现了对生命的理解和尊重以及个性的张扬。视觉的冲击,纸质的书籍是不能企及的。电视剧热播时,我恰好去了青木川。走在街上,有人知道我是原著作者,将我围住,问我:“你见过孙红雷吗?”孙红雷是电视剧《一代枭雄》的主演,魏辅唐是他饰演的何辅堂的原型,游客对明星的追逐远远超过了对古镇文化本身,这真是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。命运将我和青木川连在了一起,也让我对青木川未来的发展思考更多。深厚的历史底蕴、好听的故事、淳朴的民风以及精美的民国建筑得到了广大游客的喜爱,但是在当前各地旅游齐上的严酷环境下,在文化传承与商业博弈的两难中,青木川古镇处于一种艰难的发展中。今天的青木川必须来一场文化突围,而不能简单计算旅游旺季游客人数的多寡、收入的多少。川北、陕南古镇越来越多,越来越趋同,卖的商品都一样,豆豉、腊肉、竹编、山货,满街的灯笼。所谓千镇一面,青木川的发展遇到了一个死结。网络时代,作家不能掉以轻心,青木川同样不能掉以轻心。我们必须守住自己的文化存在,不能把古镇当成古董,把青木川的崇文、守信、公平、自律外化成一种表象,更不能让浓重的商业色彩冲淡、侵蚀文化气息。要走出追随,树立青木川自己的文化自尊和自信。青木川人有底气,这种底气不仅来自当地历史、民风和传统,更来自文化的传播。我们有长篇小说《青木川》《青泥何盘盘》,有电视剧《一代枭雄》,有瞿家大院、魏氏老宅,还有青木川中学,有烈士陵园。名人、名事、名居、名街、名演员,对于提升青木川文化品位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。青木川不光要展现热闹、轰轰烈烈,更要体现出儒雅平和、低调内敛。这才是魏辅唐追求的,要不他娶瞿瑶璋干吗!我们有钱了,得知道自己是谁,要不卑不亢,保持着古镇人的厚道、矜持。《青木川》出版后,关于魏辅唐和青木川,这些年我先后又采访了近百人。这次修订《青木川》,添加了几年来采访所得资料,有许多章节几乎是重写的。在修订中,我感到记忆的筛选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,就像我们根本无法挽留那随着清溪河流逝的浪花。小说中的原型人物——魏辅唐的妻子瞿瑶璋、少校参谋主任徐种德都已相继离去,可是他们的后代还在,青木川的历史仍旧在延续。
希望《青木川》修订版能得到读者的喜爱,这本书承载了一个多方视角的故事。读罢小说,没有喝彩和掌声,只有一声叹息和久久的思索,想到那个地方走走,看看那些山水和人物……
这就够了。
叶广芩
2019年10月4日

书名:《青木川》
作者:叶广芩
出版社: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
出版时间:2025年10月
长篇小说《青木川》以青木川匪首魏富堂的传奇经历为主线,辅以冯明、冯小羽、钟一山三条辅线,从解放前夕的兵荒马乱一直写至改革开放。笔触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中进进出出,既为作品增添了丰富而饱满的艺术魅力,又体现出作品在历史与现实、人物性格、多种线索与结构、时间与空间等各方面的张力。同时,作者在作品中对历史,对文化,对人的尊重、追问,对人性的善恶、历史的功过等,都进行了看似不经意而着意的描写,使作品具有相当的高度与深度,让人感受到历史的气息、体温、魂灵和情绪。叶广芩,北京市人,满族。文学创作一级,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名誉委员,西安市文史研究馆馆员,西安培华学院女子学院院长。被陕西省委、省政府授予“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”称号,被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授予“北京人艺荣誉编剧”称号。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。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,西安市文联副主席。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《采桑子》《全家福》《青木川》《状元媒》等;散文集《没有日记的罗敷河》《琢玉记》《老县城》等;儿童文学《耗子大爷起晚了》《花猫三丫上房了》《土狗老黑闯祸了》等。曾获鲁迅文学奖、老舍文学奖、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“骏马奖”、“中国好书”奖、老舍文学奖、柳青文学奖、萧红文学奖、中国女性文学奖等奖项。